編寫海南鳥類名錄的人與事

華夏大地

海南島鳥類名錄(後簡稱《名錄》)在不久前更新並發表。作為作者之一的我,絕不是對文章貢獻最大的,卻很可能是從中感受最多的。藉以此文分享編寫過程中的故事,並感謝那些對海南鳥類編目工作有著諸多貢獻的朋友們。

老虎威的威力

Richard Lewthwaite先生,《名錄》的第一作者,有一個似乎只有我們部門內部才會用到的中文名—老虎威。老虎威作為香港觀鳥會記錄中心的委員之一,對香港、華南甚至整個東亞的鳥類都如數家珍。不確定Richard本人是否知道老虎威這個根據他姓氏音譯而來的中文名,但這威名對於我,早已如雷貫耳。

大概是2013年的冬季,海南島越冬水鳥調查的啟動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老虎威,腦海中威猛、嚴肅的形象一散而去,站在面前的,是個笑呵呵、和藹可親的老爺爺。至於那次與威爺聊了什麼,一點兒沒記住,但有個細節卻印在了腦袋裡。

那是啟動會結束後不久,老虎威發現了書架上的幾期《中國鳥類觀察》,而當他翻到「特色鳥訊」欄目時,迅速拿出了書包裡的電腦,隨即安靜的把鳥訊中的信息逐一錄入其中。見過不少掛著望遠鏡隨時準備觀鳥的,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隨身帶著數據庫,瞬間便可投入到數據錄入工作的鳥人。

在那之後,我便時不時通過郵件與威爺請教與討論各種海南鳥類的問題。而我很快也發現,老虎威不僅「記錄當下」石慶數馬,「梳理以往」更是細針密縷。

對於海南鳥種的追根溯源是我們郵件交流的主要議題,而其中,有著不少值得說道的故事。

在海南觀鳥中的威爺(右上)

追根溯源 去偽存真

整理名錄是個溫故而知新的過程。自19世紀後半葉英國博物學者斯溫侯首次為這個熱帶島嶼的鳥類進行了系統編目之後,百餘年來,海南的鳥種名單經過了眾多中外學者的補充與更新。學習並梳理這些前人的成果與資料至關重要,但同時也是一件極為耗時且費心的工作。因為會有不同時期、不同語言的文獻在桌子上堆積如山,等著你來「欣賞」。而製作名錄也並非整理出歷史資料的並集,我們需要對每一個曾出現在名錄中的鳥種追根溯源,去偽存真。

一些古老的海南鳥類文獻

做過名錄整理與考證工作的人都懂,這其中充滿坎坷,有時候做出判斷並非易事,譬如下面的三個小例子。

海南朱䴉的傳說

朱䴉, © Brendan Ryan, licensed under Attribution-NonCommercial-ShareAlike 2.0 Generic (CC BY-NC-SA 2.0)

在很多資料裡,海南島被記載為朱䴉的越冬地之一,就算在當前鳥類資料甚為詳細全面的「Birds of the World」網站上,對於朱䴉分佈的描述中仍然寫著「wintering S to Hainan」。

那麼海南到底是否出現過朱䴉,如果有,又是何時何地記錄的呢?

我曾在郵件裡請教過老虎威,雖然最初只得到一句無奈的回復「Crested Ibis on Hainan is a puzzler!」,但善於「挖墳」的威爺隨後還是在文獻的蛛絲馬跡中給出了他的推測。

海南朱䴉最初的記載源自上文提到的斯溫侯,這位對於鳥類採集與研究有著濃厚興趣的英國外交官在1871年更新了中國的鳥類編目,並在其中首次記載了朱䴉可分佈到海南,然而,文中並未給出原始記錄信息。更令人不解的是,1870年斯溫侯發表的「海南島鳥類(On the ornithology of Hainan)」一文並沒有記載朱䴉在海南的分佈。難道1871年朱䴉分佈於海南的信息是斯溫侯的筆誤?可能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雖然「海南島鳥類」一文並未記載朱䴉,但文中小白鷺部分卻「藏匿」著如下一段文字:

「值得一說的是,2月5日在海口附近的濕地,我看到一小群白色的大型鳥類被槍聲驚飛,牠們外形與大白鷺相似,但腿更短。我認為牠們也並非中白鷺,甚至根本就不是鷺類,雖然牠們也長著尖尖的喙。憑藉這次唯一的邂逅,我不能判定牠們的種類。」
-- Swinhoe, R. F. (1870) On the ornithology of Hainan. Ibis

老虎威推測,斯溫侯在一年後,可能出於種種原因最終將上面這群白鳥鑒定為朱䴉,所以才在中國鳥類編目的更新中留下了「朱䴉可越冬於海南」的記載。

當然,推測終歸是推測,就算推測成立,斯溫侯的原始描述也缺乏一些朱䴉的關鍵特徵,例如長而彎曲的喙以及紅色的腿。所以最終我們還是將朱䴉放在了名錄中的類別C,屬缺乏足夠證據可證明其在海南有分佈的鳥類。

「躺槍」的標本

栗腹文鳥與紅梅花雀在海南的分佈,是幾乎在現今所有相關資料上都可以印證的「事實」。兩種鳥在海南的記錄來源於日本人勝間田善作(Katsumata)1904年1月在七指嶺的採集。

由於兩者同屬留鳥或只可短距離遷移的鳥類,而海南島距離牠們傳統的分佈區很遠。此外,兩種鳥都是甚為普遍的籠養鳥類,自勝間田之後又一直沒有重現海南,老虎威認為歷史記錄十分可疑,故將兩者剔除出了海南島的鳥類名單。但勝間田的採集標本仍然完好無損的保存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中,而不論在《中國鳥類野外手冊》、《中國鳥類分類與分佈名錄》或是其他常用的參考資料中,也皆接受了兩種鳥類在海南的分佈。我認為在沒有真憑實據前不能輕易否定前人的記錄,最終勸說威爺將牠們重新加回了名錄之中。直到有一天...我翻看了鄭作新先生1976年的第二版《中國鳥類分佈名錄》。

《中國鳥類分佈名錄》(鄭作新 1976)中關於栗腹文鳥的腳注 (我並沒有這本書,特別感謝鳥友蛐蛐兒在我每次想查東西時都會幫忙拍照)

鄭先生關於栗腹文鳥的一行腳注令故事再次反轉。原來專門研究過文鳥的Kenneth C. Parkes早在1958年便認定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中栗腹文鳥的海南標本應為籠養鳥。而相同時間、相同地點、被勝間田採集的紅梅花雀也順理成章的一同被「躺槍」,淪為可疑記錄。我很快找到了Parkes的原始文獻發給威爺「認錯」,並重新將栗腹文鳥與紅梅花雀移除出了海南名錄。

被看錯行的姬鷸

“Jack Snipe”, ©Dûrzan Cîrano, licensed under the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 Alike 3.0 Unported license

姬鷸是一種在國內甚為罕見的水鳥。《中國鳥類分類與分佈名錄》(第三版)在姬鷸的分佈裡列出了海南。由於翻遍手頭資料也未能找到任何姬鷸在海南的記錄來源,我請教了《中國鳥類分類與分佈名錄》編委中負責鴴鷸類的馬志軍老師,回復迅速的馬志軍老師告訴我這個記錄引自中國動物志鳥綱第五卷,建議我諮詢作者馬鳴老師。馬鳴老師雖然忘記了海南姬鷸的具體來源,但據其回憶,應是參考了高育仁先生一篇英文的文獻。這個重要的提示非常有用,很快我便鎖定了高先生1991年在The Stilt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廣東鴴形目鳥類分佈(The Distribution of Charadriiformes in the Guangdong Region, China)」, 這篇文章記載了廣東、海南島及南海諸島的56種鴴形目鳥類,而姬鷸便是其中之一。該文雖未列出姬鷸在海南的分佈,但由於名錄表格設計與排版的緣故,鳥種分佈的信息極易引起讀者的誤判。姬鷸在海南的分佈會不會是不小心看串行而導致的錯誤引用呢?我提心吊膽的把這個推測告訴了馬鳴老師,並得到了馬老師的認可。馬鳴老師一直是我最敬佩的鳥類學者之一,這次若不是他的指引與坦誠,海南的姬鷸也許永遠會是個謎吧。

The Distribution of Charadriiformes in the Guangdong Region, China一文中極易看花眼被誤讀的表格
注意表中的橫線在原文中是沒有的

類似的故事還有不少,但總之,梳理與考證是更新名錄必不可少的工作,剔除可疑鳥種與增加新鳥種是同等重要的事情。

觀鳥將編目帶入新時代

1980年代開始,帶著望遠鏡的觀鳥者陸續來到海南,開啟了海南鳥類編目的新篇章。從這個時期開始,觀鳥記錄成為了更新海南鳥種及其分佈、狀況的主要資料來源。標本不再是重要記錄的主要憑證,取而代之的是照片、錄音甚至手繪圖。關注鳥類也不再是少數專業人士的工作。

海南的鳥種數目在這個時期裡增加了將近1/3,新記錄種數過百,而這大部分都是觀鳥者做出的貢獻。

1987年3月24日,憑藉著詳細的觀察記錄、手繪圖以及鳴聲錄音,Urban Olsson 與 Per Alström 在老機場(現今海口國興大道附近)貢獻了海南唯一的歌百靈記錄。順帶一提,上面兩個大神就是海南特有種之一海南柳鶯 Phylloscopus hainanus 的命名人,而當時他們正是為了研究這一科學界尚未知曉的鳥種而來到海南。

最近十年,海南的鳥人們迅速增多,記錄隨之倍增。單靠一兩個人收集這些信息已不現實,幸好海南觀鳥會在2015年成立了記錄中心,開始了更為廣泛與系統的記錄收集工作。直至2021底,今已有超過6000筆海南的鳥類記錄被中心收錄,其中不僅包含近年來新記錄及珍稀鳥種的出現信息,任何改變或有潛力改變我們傳統認知的記錄都會被收錄其中。而在這些記錄的提供者中,有兩類「鳥人」做出了重要貢獻。

第一類是拍鳥老法師。由於老法師們大多具有堅守陣地、長期蹲守的優秀品質。被法師們愛上的地方,就是有了「長期監測」的地方。譬如海口的白沙門公園,自從被法師們選中,便屢屢爆出令人驚喜的鳥聞,很快成為海南近年來最為熱門的鳥點之一。老法師們的拍攝,不僅使海南增加了北鷹鵑、小仙鶲等多種新記錄鳥類,更重要的是他們提供了某些鳥點長期且持續的鳥類信息,非常有助於我們了解一些林鳥在海南的遷徙規律。當然,這裡更要感謝的是tangtangma、dima等鳥友,是他(她)們不斷將法師們的拍攝信息上報到記錄中心,使拍攝成果變為重要數據。

小仙鶲 Niltava macgrigoriae © 雨天
近年來海口白沙門公園記錄到的海南新記錄鳥種

第二類是新盈羅理想、儋州灣陳正平、會文呂詩陽、三亞萬林芬等一批沿海濕地優秀的監測人員。他們在各自崗位上日復一日的觀測與記錄,不僅使我們對海南水鳥的狀況有了更全面的認識,還填補了海南低海拔區域的調查空白。例如儋州灣附近看似荒蕪的草地,經過陳正平的探尋,竟是草鴞、倉鴞以及三趾鶉等高光鳥種的重要繁殖地。而在此,必須特別感謝畓榃濕地研究所、海南觀鳥會在培養在地監測人員上所做出的努力,使海南的保護地中湧現出一批優秀的「專職鳥人」。

棕三趾鶉 Turnix suscitator ©陳正平
陳正平在儋州灣的發現,使眾多鳥友觀賞到了這一隱秘的鳥種

觀鳥不息,記錄不止。

在北京、上海、杭州等等一些觀鳥普及程度高的地區,像老虎威一樣熱衷於記錄工作的鳥人越來越多,他們早已自發建立起記錄委員會,長期收集鳥況信息,定期更新當地的鳥類名錄。

希望我們發表的《名錄》,也只是海南鳥類編目新時代的一個開始。

* 再次感謝那些為我們提供過記錄與照片的鳥友,以及幫忙鑒定過鳥種,對海南鳥類編目工作提供過建議的朋友與老師們。特別感謝海南鳥類記錄中心微信群裡每一位辛勤上報記錄的群友!

 

文: 李飛  嘉道理中國保育部高級保育主任